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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艺敏
三十年前,我查阅原《淳安县志》《遂安县志》,对淳遂两县的书院曾作过大略的统计,约有三十余座。有的知道具体位置,知道创建人,而创建时间不详;有的只知书院名称,其他则一概不详。“蛟池书院”属于前者。
光绪《淳安县志》载:“蛟池书院,在县西环水,左布政使王子言建”。关键词:县西环水,王子言建。
县西环水,就包括现在的威坪横塘、琴坑(溪);王子言,我也不陌生。若说起来,我与这个村、这个家族还算有缘。
十年前,准确地说是2010年,“王氏家庙”就是在我主持下修缮的。当时,村干部带我去现场察看,沿着琴溪村后弯弯曲曲的小道,蜿蜒而行,大约走了200米左右,来到一座破败的建筑跟前,告诉我说这是王氏家庙。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哪里是什么家庙,分明就是个牛栏嘛。说实话,建筑外观不忍卒视,我不甘心,一头钻进去仔细访察起来。在杂物稻草间发现四周山墙内,嵌着高低大小不一的七通石碑。我用手抹去厚厚的尘灰,凭经验先从落款处起看,有大明弘治某年某月、大明正德某年某月的字样,我掩不住小兴奋,再把目光聚焦到碑额,有“奉天敕诰”“寿祠记”“中顺大夫遗命”等篆文。由于光线不是很好,正文内容我扫了几眼,只记住了“王宾”“王子言”“王子谟”这几个名字,知道他们是父子关系,且都是进士出身。
我像打了鸡血一样,回头对村干部说,现存家庙屡经后期改造,整体建筑风貌已遭破坏。但幸好这些碑刻保存尚好,原汁原味,很有些来历,也最有价值,对研究明代这段历史和人物具有重要意义。我个人倾向于修复保护。
次年,“王氏家庙”修缮工程竣工,那七通石碑整齐安放于家庙内,我们也对碑文进行了拓片,由于忙于事务,不曾认真对内容作出解读,此事便一直耽搁下来。
上个月,接到县政协《淳安书院》写作任务,我重新对境内书院梳理了一遍,觉得是应该对王氏一族有个交代,让尘封了五百多年的历史解码激活,让沉淀的历史老人自己来叙说。
一
时间回到大明弘治丁巳年(1497年)秋。
环水村王氏府第。
“宾公,宾公,县太爷看您来了。”门口传来一通禀报声,步伐急促,音调高扬。
被称“宾公”的名叫王宾,时年66岁,曾任广东韶州府知府,致仕后诰赠亚中大夫,官至从三品。
县太爷名叫张羽,扬州人氏,去年丙辰科(1496年)进士,履新淳安知县事,一来依照惯例对辖区内致仕官员进行拜访问候。二来嘛,宾公儿子王子言与他是同年进士,名次远远排在他前面,此番登门也是想套套近乎,将来彼此好有个照应。
主客叙礼落座后,张羽拱手说道:“宾公教子有方,长公子去年丙辰一科金榜题名,列二甲第79名,真乃宏才大略,辅国才器,为士林所仰慕。下官在淳安任期内,意欲修文庙、兴官学,请教宾公,在人才培育方面有何高见?”
王宾见县太爷一脸诚恳,况与儿子是同年进士,也不与之客气,便直言相告:“这话问得好。老夫以为做事先做人,立业先立德;德立则本固,本固则树人。”
张县令频频颔首,回道:“宾公见教极是。”
王宾复道:“有德之人,根基牢固,行事规范,不为外物左右,诸如酒色财气,一样不去沾染,心中有底气,口中有遮拦,脸上无油气。”
王宾这一番话,让张羽心悦诚服,他由衷感激,欠身而起,拱手说道:“这一趟获益良多,宾公至言,醍醐灌顶:做人首当立德,非独卖弄文章和技能,那就远离圣道了。下官回去就让人把宾公的话,镌刻在学堂里。”
宾公执手相送,作别县太爷不提。
王宾回到屋内,想起距离冬至不远,遂叫上老二子谟一起,到蛟池父亲的墓地去看看。其实他心中还藏着另外一件事,那便是想创办一座书院,刚才与张县令的一番对话,触动了他那个心念,他欲往蛟池为书院选一处吉址。
二
蛟池距横塘村以北五六里地,与安徽歙县相邻,这里“山头岚气满朝辉、四山秋色上书屏”。王志善生前选中这里,嘱咐百年之后归葬蛟池。王宾请托邑人、时任兵部郎中徐贯撰写了《封文林郎山西道监察御史王公墓志铭》,铭文详实,可为我们解疑释惑:
封文林郎,山西道监察御史王公卒,其孤宾以寿州判,钱君文中所状行事,泣而请予铭其墓。……公讳志善,字克復,别号松坡,自幼凝重,不好戏弄于人,质直不为软媚,亦不立崭截崖岸,性俭素,薄于自奉,事父母树孝谨称,待诸弟友爱兼至,处乡党朋友一以诚信,治家严而有法。
宗族数百人,每时节宴会,或喧哗纵谑,公正色谕之,四座莫不拱服。……景泰甲戍,上诏富民输粟,实边陲五百石者旌其门,且授以冠带。有司以公应诏,公慨然往竣阙事,復请以冠带归于其父,自邑大夫而下莫不贤之。成化辛卯秋以子宾贵,勅封如前官。癸巳六月十有八日,游蛟池之别墅,忽疾作,翌日舆疾还。宗族故旧来视疾者,公讌谈如常,时曰吾无恙。越翌日,沐浴衣冠,谓诸弟曰:“一善事老母。吾将逝矣”,戒诸子以勤俭,遗言语宾,以莅官忠君之道,尤惓惓焉,言讫而逝。乡人闻者,莫不为之流涕。公卒后二日,其子宥梦公谓曰:“葬我于蛟池”。时宾按治湖南,后二越月,始得代还。以甲午年十二月望日,葬公于蛟池之原。公之先居婺源,有讳万者,徙淳安之始新源。至讳文政者,徙今之环水村。公高祖讳远,曾祖讳惠,祖讳荣,父讳胜,皆隐。母徐氏,有贤行,公之配歙之汝端余氏,封孺人,淑慎有仪。公之子五,长即宾,由进士拜山西道监察御史,次瑞,次□,次澧,次宥,继仲弟积,今为邑庠生。公之孙男七、孙女四。公之生永乐辛卯十二月二十四日,享年六十有三。予即次论公之行事,如此而铭之曰:维善之积,而行之,于赫有光,恩命孔崇。胡弗跻于耄,而瘁厥躬。有源斯溥,有流斯丰,宜尔后嗣,式跻显融。蛟原隆隆,蛟水溶溶,历百千祀,尚永奠乎幽宫。
成化癸巳六月己卯赐进士出身奉政大夫修正庶尹兵部郎中同邑徐贯撰
徐贯后来官至工部尚书,加太子少保,致仕后又加赠太子太傅。弘治十五年(1502年)卒,赠太保,谥康懿。
墓志铭写于成化癸巳年(1473年),那时候徐贯还是兵部郎中。这篇墓志铭内容应该是可信的。恭维的话我们不再复述,挑捡重点说。
成化辛卯(1471年)秋,王志善因为儿子王宾,敕封为文林郎、山西道监察御史。王氏是个大家族,宗族成员达“数百人”之多。每逢时节宴会,大家喧哗戏谑,打打闹闹,王志善总是端然正色,告诫大家,族中上下没有不服气的。
成化癸巳(1473年)6月18日那天,王志善到蛟池别墅游玩,忽然发病,第二天立马乘轿子回家。亲戚朋友纷纷赶来探视,看他谈笑自若,说自己没有病。谁知过了两天,他自己沐浴更衣,对几个弟弟说:“你们要善待老母亲,我将要逝矣。”又劝诫几个儿子要勤俭持家,留下遗言让人转告王宾,在外做官要时刻不忘忠君之道,语毕而逝。
王志善死后第二天,王宾的弟弟王宥,梦见父亲对他说:“把我安葬在蛟池。”当时,王宾巡按湖南,出任湖广道监察御史。过了两个月,王宾才得以回家奔丧。直到第二年甲午(1474年)十二月十五日,遵嘱将父亲葬于蛟池之原。
三
尽管在王宾手上没有完成蛟池书院工程,但勘址的工作是他奠定的。王宾心思缜密,前几年,他就在环水周边勘察山水,为自己筹划后事,来到琴溪后塘,见此群峰叠翠,盘水如带,争流鸣响,如琴之悦耳,真乃胜境也。遂鸠工营建别墅,又筑生茔于后塘西山之麓。为报本追远,又构家庙于生茔之左下侧,名曰“寿祠”。为此,他还专门撰写了一篇《寿祠记》,立碑刻石,以示后人。
碑文中有许多重要的信息,我们不妨附录于后:
寿者,久也;祠者,祀也。作家庙于生前而以寿祠名之,非古也,以义起也。虑远而素定,古之道存焉。昔者司空图,哲人也,预为冢椁,遇胜日引客坐圹中,赋诗酌酒,客或难之,图曰:“君何不自广耶?生死一致,吾宁暂游此中哉。”张公禹亦昔之达士也,预为冢椁而预建祠堂,功成身退,视死如归,何可及哉!后世知命之士,效之而作祠墓于生前者多,予何独不然?予质最鲁,十三入泮宫习麟经,终夜不寝,琢磨碎砺,日有进益;十八应举,三科未捷;二十八魁秋闱,三十五登状元罗伦榜进士,拜山西道监察御史,奉敕清理畿甸军政;三十九奉上命巡按湖广,四十一九月初得代还朝丁外艰;四十四服阕上京,复除云南道;四十六升韶州府知府。成化辛丑年五十一,唯恐以遗体殁于烟瘴之方,上疏乞骸骨归田里,期以保全首领。乃营别墅于后塘,为藏修憩息之所;五十六仿司空图之遗躅,预筑生茔于西山之麓;六十二仿张公禹之遗规,预构家庙于生茔之东扁。生茔曰寿茔,生祠曰寿祠者,窃计生年才逾下寿,自是战兢惕励,临深履薄,节饮食,惩忿欲,身体发肤不敢毁伤,则耄耋期颐或可以荐臻矣!故预作祠茔,皆以寿名之也。又虑后世子孙间有不肖者,弃祖墓如弊屣,藐故祠如野店,感春雨秋霜,而尽报本追远之道者几人哉?于是预置赡茔田二十五亩,为禴祀烝尝、修葺祠墓之需;置赡祠田六亩,为守祠道人衣粮并市油香之费。凡此,备刊碑阴,俾贤子孙永言孝思,春秋祭扫者有所考据焉。余平生无过人者,唯于报本一节不敢不勉。自鼻祖至祖父,凡廿一世坟墓,悉倡率修筑;祠堂二处,重建时祀。应酬文字有《西山集》《三老集》《同庚倡和诗》藏于家;其《西山别集》皆名公巨卿赠送;雄文佳什可传于世而见诸政绩则有《巡南录》。我子孙家学弗替,览之有益,因并及之。
时弘治己未中秋
赐成化丙戌进士中顺大夫广东韶州府知府致仕前山西道复除云南道监察御史宾记并书
《寿祠记》感觉是一篇自传,他说自己13岁考取秀才,进入县学习读《春秋经》,18岁参加科举考试(乡试),连续三科没有考中,一晃九年空窗期,直到28岁才在秋试时中魁,35岁金榜题名,考中进士。任命为山西道监察御史,39岁又奉命巡按湖广,41岁那年丁父忧回家,44岁期满,任命云南道监察御史,46岁擢升广东韶州知府。51岁那年估计是对广东沿海地区气候不适应,怕自己埋尸骨于“烟瘴之方”,故而主动上疏请求回家养老,得到允准。他不但自营别墅,预筑生茔,预构家庙,还预置赡茔田二十五亩、赡祠田六亩,为百年之后作了万全考虑,春秋两次祭祀,以及守墓人、守祠人的衣食香油的费用支出。
还说自己留下了《西山集》《三老集》《同庚倡和诗》藏于家;另有《西山别集》,都是名公巨卿唱和诗文;而对我政绩有所描述,比较满意的均收录于《巡南录》。
王宾写这篇碑记的时间,是弘治己未(1499年)中秋,时年68岁。
四
弘治甲子(1504年)八月十一日,王宾走完了他73年的人生,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么,牵挂他的一定是“蛟池书院”未能建成。他有一首题曰《闲吟》的诗,这样写道:
书楼时独卧,鸠唤梦初醒。
岫列横琴样,池方半月形。
窗中千卷富,檐外万竿青。
名列无根蒂,莫嗟池上萍。
我时常独卧书楼,睡梦中常被斑鸠鸟的叫声吵醒。山峰列秀有如横琴模样,池塘恰好呈现半月形。书楼内富藏千卷古籍,窗外遍植万竿修竹。与池子里的浮萍比起来,名利更是像无根之木、无蒂之花一样,随风飘转。唯有腹中的诗书,才是真实不虚的。
诗中描述的场景,我推断应是蛟池别墅的藏书楼。
此时,长子王子言正在福州知府的任上,接到丧报,按例回家丁忧。子言带着两个弟弟子谟、子训,来到琴溪后塘的家庙,将父亲所撰《中顺大夫遗命》,刻石立碑,安放于家庙之中,以为族规,训示后人。
我在碑文中捕捉到了一个信息,那就是预置学田:“……赡茔祭田二十五亩,祠前田七亩实,又北塘下田二亩实,瓦窑垅、木兰坑、□墈北田二亩实。每岁约有租谷五千斤,一年四祭约用谷一千五百斤,除七百斤供税赋,仍有二千八百斤为修整祠墓及助子孙投明师、习举子业者用。仍有六十几亩敬效仲淹,立为义田。百世不易!”
王宾生前考虑十分周详,除了赡茔田、赡祠田之外,他还留出了义田和学田。所谓义田,就是赡养族中贫困者的田产,而供养读书人则成为学田。文中已明确表示用于“助子孙投明师、习举子业者用”,而且告诫子孙“百世不易”,口气非常严厉。
预置学田。这种预置不仅需要眼光,更需要一种情怀。如果不是对文化长久的关注和思考,是不会做出这样一种考量的。试想,一个退休官员,久居僻壤乡村,却心系国家教育大业,这不是一种情怀是什么?是一种文化道义的情怀,是一种拯救世道人心的情怀。王宾心中自有标杆,那就是人称文正公的范仲淹。做人先立德,这是他对张羽这位县太爷说的话,他自己也是这样要求自己的。他要给族中子弟树立一个标杆。“德不孤必有邻”,这不是墙上的教条,而是深入骨髓的信念。
未竟的“蛟池书院”,终成王宾内心一块疙瘩,只能留给儿孙代解了。